2012年3月5日星期一

嚴浩談似水流年

嚴浩的經典電影<似水流年>, 滲進了很多導演的個人感受和思想, 觀眾看畢此片, 會有不同程度的理解和體會. 雖說觀影世界裏, 自身的體驗最重要, 在看完<似水流年>後, 由於留下的問號太多, 所以希望藉嚴浩導演的口中, 明白多點他創作的思維, 從而對此片有更深的認識.


這裏原文轉載當年嚴浩接受<電影雙周刊>的李焯桃的訪問, 談起<似水流年>的劇本、演員和創作理念和心態, 編成題為「嚴浩談似水流年」的文章.

拍電影跟「想」電影不同. 想像一部電影出來像談戀愛, 可以濟滄海來渡桑田去的侃侃而談, 不須本錢; 而拍電影是論婚嫁, 衣食住行、柴米油鹽, 不可不算. 上期嚴浩談了不少他理想中的電影, 這趟訪問他, 是希望多了解拍《似水流年》時, 他所面對的實際問題.

從「想」到拍, 從「戀愛」到「婚嫁」, 嚴浩跟我們說了很多. 每聽到一個問題的時候, 他會好認真、好詳細的答, 仿彿他可以毫不含糊的記得整個創作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 也因為他是認真的, 我們可以想像嚴浩在創作中, 對來自精神上、藝行素養上, 甚至經濟上的壓力, 有多深的感受.

跟大陸工作人員的合作

還是從柴米油鹽開始吧.

「初次找青鳥的夏夢商量合作時, 只說了一點概念, 完全沒有故事的, 只想著要回大陸拍, 所以舒琪建議我找珠影的洪遒, 他介紹我認識了孔良, 也就是戲的編劇. 一切落實之後, 開始籌備, 預算大概二百萬左右. 孔良大約四十歳, 是第一批到新彊上山下鄉的上海知青之一, 多年來就在窮鄉僻壤專搞一些戲劇、兒童故事的藝術創作; 《似水流年》是他第一個獨立創作而可以拍出來的電影劇本.

「我沒有看過他以前的作品, 如果看過的話, 可能也不會聯絡他, 或者是我一向覺得大陸文藝作品過於概念化吧.不過很奇怪, 在第一次見面傾談時, 他竟然明白我要拍的一些很抽象的概念, 我們都覺得很興奮, 取得了溝通, 一個星期就搞好了故事的大綱.」

他們的合作看來是挺愉快的. 「這部戲主要說人與人之間之交往. 在現實生活中, 我們都似乎代表了不同的立場與思想感情, 間接引發了塑迼珊珊和阿珍的靈感. 這種現實與藝術的微妙的交替作用, 真的很有趣.

「這些真是要靠點緣份和幸運.」嚴浩這樣總結下來.

可是跟其他大陸的工作人員, 他卻沒那麼投緣了, 他們對來自香港的工作組都很有點意見. 「大陸演員和工作人員最不習慣的, 是看見我們都年青(相對來說). 譬如攝影師潘行生 (他拍迥金炳興的《我為你狂》), 才三十來歳. 而且包括潘, 我們一組人多是頭一遭合作, 所以一開始就對我們沒有信心-- 甚至當看我們用錄映帶試戲時, 竟然以為我們連像樣的器材也沒有! 所以初時的工作氣氛不大好, 直至毛片出來了, 大家看後才有信心, 合作起來始互相了解.」

老練的斯琴高娃

提起大陸的演員, 大家的焦點自然會落在金雞獎影后斯琴高娃之上. 「在汕頭試戲時, 出乎意料地, 孝松(謝偉雄)比斯琴高娃理想多了. 孝松只是廣東話劇團一個蹩腳的演員, 不大會演戲, 但我喜歡他的外型, 而演技方面就沒甚麼特別要求. 反觀斯琴高娃就有太多心理障礙: 主要是她似乎想改變《駱駝祥子》中的潑辣形象, 可是她要演的幹部並不是她心目中的賢妻良母, 所以老演不出角色的味道來. 其實當時大家都暗自擔心. 在開拍的個多月裏, 我也不知道她怎樣思考準備, 及至開拍時, 剛巧碰到了一個鄉校老師, 形神都似是我心目中的阿珍, 於是叫斯琴高娃觀察一下. 就這樣, 開拍的時候, 竟然給她演出來了.」

部份觀眾可能早於《歸心似箭》時已經認識斯琴高娃, 但嚴浩只看過她的《駱駝祥子》, 他喜歡斯琴高娃的泥土味, 和掌握得很準繩的演技工夫. 從《駱》片看, 「那是一個頗誇張的劇本, 但斯琴高娃能夠將角色作低調的處理, 發揮多層次的演技.」當然她是國內的賣座保證, 這也是挺重要的.


低調的顧美華

相較之下, 片中的另一位女主角顧美華恰恰就是個很明顯的對比. 一位是經驗豐富, 對傳統演技有一定掌握的演員, 另一位則是連台板也沒踏過的新人, 平時除了愛看電影、小說以外, 是表演藝術百分百的門外漢. 嚴浩在指導她的時候, 只是很抽象的要求她要自然得來不能「木」, 要在自然中見戲味, 投入時顯含蓄. 聽起來真的很難叫人掌握, 所以嚴浩也說, 「顧美華能夠發揮這種似有似無的演技, 相信是跟天份與她善感的本性有關. Alexander Walker看過試片後很讚賞她, 說她的是歐陸式的演技. 其實顧美華的出現, 對我來說是極其重要的. 我對珊珊這個角色要求很高--樣貌要不錯, 有女人味和滄桑感, 所以總是找不著. 但當時我已經跟大部份工作人員簽了約或談好條件, 加上夏夢準備去美國, 我恐怕事情一擱的話便會淡下來, 所以壓力真的很大. 想過無論任何代價都要在預定的時間開拍, 甚至將來補拍珊珊的部份也不計較, 但當然這只是空想, 因為在時間、支出和士氣的配合都是不可能的.」

「找著顧美華可能是靠點緣份和運氣罷.」嚴浩不自覺的再重覆這樣的話, 似乎他真的相信.

一次磨練的機會

除了演員之外, 一個導演還要兼顧其他很多方面; 更重要的是, 除了要面對他人, 一個認真創作的導演更須要面對自己. 嚴浩在上期的筆記中說本片總結了以前的經驗, 也揭示了以很的創作路向, 那麼, 我們應該落實的了解這兩句話.

在搞劇本的時候, 「整個過程不單是磨戲, 亦磨練了我的性格. 這個戲要求觀眾有一種冷靜分析的態度, 從而我學習可以冷靜地觀察這個世界. 以前我總會很焦慮, 有時甚至會不知所措, 現在我覺得自己有點像一個練內功的人, 意守丹田, 處於一種集中但鬆弛的心態, 並將這種心態反映在作品中. 」

《似水流年》看起來似乎興嚴浩以前的電視小品有相似的地方, 但創作心態則完全不同. 「以前拍電視或電影, 只是盲目的發洩, 似乎總有一點莫名的焦慮, 有時甚至是靠感覺的. 玩過了就沒有下文, 即是沒有將這些經驗總結並加以發展, 更不要說推展至理論層面了.

「你會發現本片很少影機運動, 沒有以前魯莽的特寫、推軌之類的, 因為這次我斷很尖銳的反問自己: 為甚麼要那些技法? 是對某一個場面沒有信心嗎? 是為了花巧嗎? 」

那麼, 本片所見的冷靜的鏡頭風格, 有多大程度是要配合戲的內容或是基於自覺的理論根據? 「我相信戲的風格跟人的思考方法有關. 所以內容固然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表現方法, 但卻不是絕對的. 我也不是反對影機運動, 但在我而言, 我認為做人也好, 拍電影也好, 一切最好順其自然.」

甚麼才算是順其自然? 「在開拍之前, 我也不知道. 我很希望在電影語言上真正的研究一下, 但也怕自己會因循以前的風格. 不過怕歸怕, 我還是訂了五、六十呎的軌, 一個crane, 每日都帶去拍攝場地 -- 明顯, 我自己仍然不知道要用甚麼風格. 但慢慢的, 我領悟到crane shot (昇高鏡頭)絕對不配合這部片的主題; 每一個人都被自己的環境所困. 最後很高興的是我克服弓誘惑, 片中一個crane shot也沒有. 」

嚴浩不單要自己的鏡頭順其自然, 而且更要令其他工作人員、演員都盡量自然投入.「在分鏡頭方面對我自己也有一個突破. 以前在拍攝之前, 我總會做好功課, 預先分好鏡頭, 然後將硬生生的東西應用到活的人、事物和處境上面. 這次我先用錄映機排練, 然後才用一、二十分鐘和各工作人員交換意見. 大家都覺得這樣很"健康", 因為無論燈光、攝影、演員都知道怎樣互相配合, 我現在亦相信不應將自己的主觀硬套在其他人身上而限制了他們. 」


政治不是生活的全部

本片在大陸拍攝, 涉及一些幹部、歸僑、教育制度和農村與城市生活的對比, 無可避免地, 話題就扯到政治上面去: 究竟嚴浩有沒有著意的迴避一些政治問題? 「不錯, 政治影響每一個人, 也影響到我們的創作. 但是電影藝術始終是文學的一種, 文學作品就是在於能深切的探索人性和生命, 留下雋永的意義, 所以我希望在此變成cliche的政治話題以外, 發掘一點新的東西. 從我與孔良之間, 或者戲中兩個女人之間的交往, 我們可以發覺現代人若果真有爭執的話, 是人性的衝突多於是政治的矛盾. 現在太多搞創作的人只注意九七問題的政治層面, 變得有點嘩眾眾取寵和陳套. 怎麼我們不看清點那些人的實際生活? 」

但無可否認, 所謂「人性」即人的價值取向、生活習慣等, 都竹然受到身處的政制和環境所影響. 片中的人物溝通時不是存有隔膜嗎? 他們所追求的也不是有差異嗎? 他們所追求的也不是有差異嗎? 那麼嚴浩怎樣揀選自己認為適當的材料?>

「我最自覺要做的是"生活的再現": 生活本身沒有教條, 至於能否從生活中很到體驗和感觸, 是個修養的問題. 我覺得我做到了重現真實生活的一個版段, 所以自覺的人都會有不同的詮釋和理解. 這是我的目標, 在有限的篇幅中, 我覺得現在已經足夠. 至於忠叔、強仔這些角色如果發展下去便有點"噱頭"的味道, 而我並不是拍政治片, 所以刪了那些枝葉. 」

發掘生命的本質與價值

從嚴浩的筆記看來, 這個生活的片段並不是空白平淡的, 這一個蘊含焦慮和情緒危機的片段, 或者我們可以從這個角度了解珊珊、阿珍和其他人物.「珊珊回到出生成長的鄉下, 那是片比外間文明走慢了幾十年的地方, 這個旅程可以說有點象徵意義, 她要找回一點人性的本質......這部片的原名是《紙蝴蝶》, 它會飛但沒有生命, 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東西. 我整部戲其實都是源自這個概念: 生命中很多東西都徘徊於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之間, 只是一紙之隔. 譬如嫲嫲因著珊珊畫的假相片而多活了十多年, 教我覺得生命是這麼神秘; 又譬如妹妹在電話裏其實已有點讓步的語氣, 但在另一邊的珊珊卻聽不出來, 人與人的溝通就是那麼脆弱和充滿誤解. 」

《紙蝴蝶》其實是個很美麗的名字, 它貫連著美麗的童年, 加上兩個百歳老人和一棵幾百年的老樹, 它象徵著生命的延續, 也提醒我們生命中仍然有一些安穏的、不變的東西--至少這是個美麗的意念.

片中最後的一幕或者就是嚴浩對生命看法的註腳: 「兩個女人在碼頭終於和好, 其中蘊含了一點對生命的傷感: 人會一年一年的老去, 這段似是而非的三角戀愛也會褪色, 相信到了生命的某一點, 我們會覺得很多東西都是無意義的, 無須執著的. 」是為弓這點體會, 結尾的一場嚴浩放棄了用喜多郎調子激昂的主題音樂, 而用較傷感的中板, 因為「生命本來不是悲苦的, 也不是歡笑的, 生活的價值要每個人自己發掘. 」所以珊珊還要咬緊牙關回到香港去面對生活的蹇困, 因為嚴浩「不要觀眾走出戲院後, 就會覺得生活的困難不存在了. 」

13 則留言:

  1. 這個介紹十分有剖析性,但生命是為了什麼呢?始終是一個可爭議的問題!

    回覆刪除
    回覆
    1. 佛爺,《似水流年》有點佛學的影響, 這篇訪問沒有特別提及, 遲點找多一些資料再補充...不過生命是為了什麼? 題目太大, 唔相信一部電影可以完全探討, 而且導演同觀眾的著眼點亦未必一樣.

      刪除
  2. 思想性的導演,現在已難求,多數搵錢當工打

    回覆刪除
    回覆
    1. 思想太過厲害, 觀眾唔太明白, 其實電影唔需要咁高深...哈哈

      刪除
  3. 期待他的新片。

    回覆刪除
    回覆
    1. Snail, 恐怕有排等...嚴浩唔知會唔會再拍片...

      刪除
    2. 有呀!佢蘋果個專欄我近半年日日睇,佢拍咗部講水上人嘅郭當城鮑起靜演,依家後期製作啩。

      刪除
    3. Snail, 係喎, 多謝你的資料. 前幾日嘗試search嚴浩的新動向, 因為唔知新片資料, 完全搜索唔到. 如今你講咗郭富城同鮑起靜有份參演, 終於找到新片叫《百年浮城》, 仲有楊采妮, 講城城由漁民變做富豪, 由20幾歳演到60幾歳, 好似幾有趣, 期待!

      刪除
    4. http://www.yimho.com/
      你搜尋郭或鮑的名字可以找到他談及新片拍攝的文章。

      刪除
  4. 嚴浩好似有演出香港電台80年代的,該劇人才濟濟,藉得一看.JOHN

    回覆刪除
    回覆
    1. 是 香江歲月 . JOHN

      刪除
    2. John, 多謝推介! 得閒找來看看, 希望在網上找到, 見到香港電台網站有該劇的某幾集, 不過就唔係全部...

      刪除